遠逝的邂逅

　　邂逅，是一個美麗的詞匯。

　　邂逅永遠披著一襲朦朧的面紗。含蓄、神秘、雋永、美妙，它的身上充滿了無盡的遐思、無限的可能，無比的誘惑。它出現在蒼茫古拙的“國風”里（《詩經·國風》），婉約在“野有蔓草，零露瀼瀼”的曦光里，旖旎而攝人心魄地裊娜娉婷了兩千余載，依然是那么的秾艷無雙，那么的扣人心弦，那么的令人血脈噴張——“有美一人，清揚婉兮，邂逅相遇，適我愿兮。”這一遇萬年的邂逅，擾攘了多少怨女癡漢脆弱而敏感的心扉啊。

　　后世對邂逅一詞的含義有諸多的引申、拓展，但它最基本的含義依然是親人、情人、友人、故人間偶然的突兀的不期而遇。這不可預知的相遇里包含著幾多驚奇與悲喜，掀起了幾多澎湃心波，增添了幾多人生未知的奇妙莫測，柳暗花明。

　　一千兩百多年前的某個秋日，在山東曲阜的東石門，兩位被后世譽為“詩仙”和“詩圣”的偉大詩人意外邂逅。于是兩位激情澎湃的性情中人欣喜若狂，喜不自勝，攜手山水，把酒暢懷。將邂逅擁有的三昧揮發張揚到了極致，將長久以來山阻水隔淤積的友情火山般噴發出來。長期以來他們將彼此的懷念之情寄托于詩情畫意之中。杜甫先后抒寫了十余篇懷念李白的詩句，從冬到春乃至夢寐之中，無不流露出他對李白的殷切思念。“寂寞書齋里，終朝獨爾思。”（《冬日有懷李白》）“何時一樽酒，重與細論文。”（《春日憶李白》）“故人入我夢，明我長相憶。”（《夢李白》）字里行間流溢出濃濃的拳拳之情。而生性灑脫交友酬答甚廣的李白，也專門因杜甫賦詩四篇。“思君若汶水，浩蕩寄南征。”（《沙丘城下寄杜甫》）“何時石門路，重有金樽開”（《魯郡東門送杜二甫》），這是他們在曲阜東門分別時所做，甫一分別就期盼著下次的邂逅重逢。而今我們陶醉于兩位詩壇巨人的不朽詩作的同時，何嘗不艷羨、折服于兩位赤子的偉大友情？

　　距李、杜山東邂逅七十多年后的大唐天空下，成就卓越的詩人白居易橫空出世。公元818年的春天，在他赴四川任職途中與摯友元稹邂逅于湖北夷陵。故友相逢，自是歡喜無限，把酒言歡。翌日分別時，原本東行的元稹卻是 “反棹送予（白居易）至下牢戍。”又翌日，在戀戀不舍間相與共游西陵峽口，攀巖臨危，探險一天然石洞，賞月沐風相談竟夜。再翌日，不得不分別時，又在石壁題詩留記。白居易做《三游洞序》為記。如此情真意切，繾綣盤桓，兩位唐朝后期的偉大詩人再次將邂逅的要義詮釋到了極致。

　　自古詩賦多離別。邂逅詠別的詩篇絕對是眾多詩文里最精彩最真摯最受人喜愛的。從“海內存知己，天涯若比鄰”的強作豪邁；到“又送王孫去，萋萋滿別情”的依依不舍；到“洛陽親友如相問，一片冰心在玉壺”的赤心依舊；到“山回路轉不見君，雪上空留馬行處” 的無盡留戀；再到“居人匹馬映林嘶，行人去棹依波轉”的一步三回首。古人將離情別緒詮釋到了無法逾越的巔峰，將邂逅演繹到了今人無法望其項背的極致，甚或成為后無來者的絕響。

　　時過境遷，如今的邂逅已式微成了一種奢侈，一種傳說。現代科技的高度發達讓天涯變為咫尺，無論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能聽到來自千萬里以外的聲音，或者見到天涯海角邊伊人的容顏；無論在二十四小時的每個分分秒秒，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聽到或見到你想要找的人。通過錄音錄像等手段還可以讓時光倒流，聽到見到幾十上百年前的人或事。空間似乎變得觸手可及，時間也好像被壓縮的眨眼可見。人們仿佛生活在一塊巨大的平面世界里。人與人的距離從未變得像今天這般的密不可分，呼吸相聞，音容可觸。人們的生活節奏變得快捷無比，人們的物質資源無比的富饒豐足。借助飛機高鐵汽車，我們的足跡可迅疾地在全球朝發夕至。不期而遇的驚喜，望斷天涯路的怨愁已愈來愈成為傳奇。缺失了莫測未知的神秘忐忑，突如天降的驚奇欣喜，衣帶漸寬的夢寐惆悵，山重水復的音訊杳然。我們的生活特別是情感生活越來越平淡、匱乏、蒼白，像一杯泡盡了色香味的茶水，沒有了苦味亦就沒有了苦后的留甘和沁人心脾的碧翠。

　　人與人的距離愈來愈近，情與情的間隔卻越來越遠。容易得到的就容易丟棄。泛濫充斥的東西必然不懂得珍惜。鉆石若堆積尋常如沙土，那它頂多就是一粒粒閃光的砂礫。人與人的情感就如釀酒，它需要時間去窖藏醞釀，時愈久則味愈醇，味愈苦則甘愈濃。沒有積淀的快捷勾兌注定是寡淡無味。

　　試著刪去手機通訊錄上一半的號碼，關閉掉三分之二的微信窗口，推掉一半的應酬飯局。埋頭充實自己的世界，給自己留存一份獨處的空間，一份情感的孤寂，一份苦澀的回味。冷卻、發酵、醞釀我們的友情、人情、世情。如此“減肥”后的情感生活是否會變得更健康更快樂一些呢？

　　邂逅，誠然是友人、故人的不期而遇，莫名驚喜。然而缺失了懷念、想念、思戀等情感要素的兩個相識的人即便是不期而遇了，又豈能帶來邂逅的美感，邂逅的意境，邂逅下心與心激越碰撞后的星光璀璨？

　　□韓德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