▌王淼

　　有清一代，袁枚以詩文名世，被稱為“性靈派”的領袖，他同時又是一位著名的吃客，為后人留下了一部有趣的小書《隨園食單》。這是一部關于飲食文化的隨筆著作，主要記述了吃客袁枚一生的飲饌經驗：他吃過怎樣的美味佳肴，飲過怎樣的美酒名茶，見過怎樣的大匠名廚，結交過怎樣的老饕吃貨……在這本小書中，袁枚對彼時江浙地區的飲食狀況和烹飪技術進行了詳細的記錄，羅列出他本人認可的三百二十六道南北菜肴，還順帶寫及五十多個與美食相關的重要人物，既堪稱清代飲食理論與實踐的集大成之作，又是一部集名人掌故與人物軼事于一體的美食小品文。

　　美食專欄作家林衛輝的新著《袁枚的講究》有一個副標題，名曰“趣讀《隨園食單》”——所謂“趣讀”，即是以饒有趣味的方式解讀《隨園食單》，亦即站在現代人的角度、以微觀的現代食品科學為觀照，并且結合作者袁枚的生活背景、生平經歷和著作以及相關的人物史料，來重新審視與詮釋《隨園食單》。事實上，林衛輝寫作這本書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為了詮釋《隨園食單》的文本本身，他還有另外一個目標，就是旁摭眾家、廣征博引，把袁枚藏在《隨園食單》一書中的小心思和小秘密挖掘出來。

　　《袁枚的講究》林衛輝 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

　　《隨園食單》是一部美食著作，卻不是一部單純的美食著作。袁枚在講述與記錄美食之余，也有著自己的價值取舍和生活態度，其中意在言外的地方在在多有，自然不乏臧否人物與品評時事之處，只是行文較為隱晦，只有結合一些相關人物史料的解讀，才能夠隱約窺見其中暗藏著的玄機。

　　一個最為明顯的例子，即是袁枚寫陶方伯家做的“十景點心”：“每至年節，陶方伯夫人手制點心十種，皆山東飛面所為。奇形詭狀，五色紛披，食之皆甘，令人應接不暇。”袁枚在歷數陶家點心的種種好處之后，卻又忍不住地感慨道：“自陶方伯亡，而此點心亦成《廣陵散》矣。嗚呼！”表面看來，這篇文章與其他文章無異，只是盛贊陶家點心的精致可口，然后感嘆主人身后沒有傳人，致使點心失傳。然而，通過林衛輝對陶方伯其人其事的細致爬梳，我們方才知道，陶方伯原是一位口碑甚佳的廉吏能吏，卻為了保護一方百姓，受到乾隆朝的文字獄之累，不得善終。袁枚既將陶家點心喻為《廣陵散》，又以“嗚呼”的感嘆詞作結，頗有欲言又止、言之無盡的寓意，實際上是以曲筆寫人，字里行間，寄托著他對老友無辜被禍的悲憤，對老友不得善終的哀思。

　　袁枚一生順遂，他雖然未曾出將入相，卻急流勇退，早早退出了官場，盡享風花雪月、活色生香的浪漫人生。對自家產業經營有方，有錢有閑，自然是袁枚“平生品味似評詩”的關鍵，他深諳人情世故，一生交往廣泛，上至王公貴族，下到販夫走卒，無不在他的朋友圈中。袁枚經常出入富貴之家，在品嘗中練就了敏銳的味蕾，他不僅喜歡吃，而且喜歡記，每每吃到佳品，必命家廚登門求教，執弟子禮，就連出門遠行，他也會帶上自家的廚師，以方便隨時“偷師”。為了了解一道豆腐菜的做法，袁枚甚至不惜依照主人所命，向上三揖——甘愿為豆腐三折腰，一時在老饕間傳為佳話。

　　袁枚深信“味之來源是妙用食材，味之領略則存乎一心”的道理。他認為家常才是真義，所以名貴的食材并不是他的偏好，他反而對一些普通的食材格外用心，諸如當作“邊角料”的豬肺之類，如何去做，怎樣好吃，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，明明白白。因為袁枚眼中的美食不在價高物貴，而在用心烹飪，只有將普普通通的豬肺做到極致，才真正令人拍案叫絕。所以，袁枚尤其反對貪圖虛名的“耳餐”，他說：“耳餐者，務名之謂也。貪貴物之名，夸敬客之意，是以耳餐，非口餐也。不知豆腐得味，遠勝燕窩；海菜不佳，不如蔬筍。”即是袁枚對家常菜蔬的最高禮贊。

　　有一則軼事最能體現出袁枚對于家常菜的偏愛。乾隆三十三年中秋時節，蘇州友人唐眉岑到訪隨園，此君有一手絕活，就是蒸豬頭肉。中秋節這天，袁枚勸說唐眉岑備辦起這道菜，等待不速之客前來賞月。時隔不久，果然有幾位朋友先后到來，看看天色尚早，唐眉岑便動員袁枚陪同客人出去游玩一番，私下的意思卻是想讓客人先餓一下，以便有更好的胃口吃豬頭肉。等到太陽落山，暮色四合，大家游玩歸來，未免又累又餓，當此時，豬頭肉已經燉爛，美酒已經擺上，大家在月光下嘉肴旨酒，大快朵頤，直至酒足飯飽，盡興而散，真個是好不快樂！

　　袁枚的《隨園食單》大抵可以分為兩部分，其一是基礎理論，闡述飲食理論和廚事法則；其二是菜譜，包括各種食材的由來、原料、制法、品質，如是等等。林衛輝同樣是從這兩方面入手，對《隨園食單》進行重新解讀和詮釋，進而還原了袁枚的生活美學、以及彼時文人雅士的社交生活和世態百相。與袁枚略有不同的是，林衛輝本人既是吃客，亦懂庖廚，他曾經多次按照袁枚的食單進行試做，由此印證食單的實際效用。林衛輝并不諱言，因為時代的局限，《隨園食單》中既有很多謬誤，也有不少偏見，他以現代人的眼光解讀《隨園食單》，不僅能解袁枚之惑，也可以修正這些謬誤和偏見。

　　林衛輝將“做個有趣的人”當作自己努力的方向，他在袁枚的一飲一食中領略到一種隨心所欲、師法自然的生活美學，他從《隨園食單》中讀出一個真性情的袁枚。林衛輝坦言，“做個有趣的人”是他閱讀《隨園食單》的心得，也是他寫作《袁枚的講究》這本書的目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