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浪河的冬日

　　冬日，清晨，無風。靜默的莊浪河川就是一幅靄靄蒼蒼的水墨畫。高大的楊柳將蒼黑的枝杈隨意地點綴舒布于畫面，看似可有可無，實則描摹著生命的另類脈動與媚態。周遭的遠山縹緲而朦朧，素淡的霧嵐縈繞堆疊其間。似一條略舊卻質感上乘的絲紗，飄曳著把山體、河床、田疇都輕輕纏繞其中。纖細的莊浪河水，黑黢黢的，在鵝卵石的夢里喃喃囈語。晨曦的微光里，冬日特有的憂郁、深沉、訥樸，都在蒼莽間夢幻而神秘的若隱若現。

　　天空的景象似乎被什么攪動地旋轉起來。有點渾濁、有些灰白，就似琉璃上落了層淡淡的灰塵，本色被遮，卻又隱隱地透出些許真容。渺遠里的天地交融處，顏色尤其深重，灰得有些發黑。氤氳著非云非霧、似動非動的霾氣。而且它的顏色似乎還在不斷地變濃、加深，仿佛在醞釀著一件什么重大變故。整個的天地間彌蒙著清濛濛的叆叇云色。

　　驀然，天際透出一抹亮色。幾乎是一瞬間，好像是一只天降的無邊的手掌，出現在東南的天際。那青灰色的掌心托著一枚嬌艷的碩大的柿子，鮮紅的汁液在薄薄的皮層下瑩瑩流動，鼓鼓的，堪堪要撐破果皮。但因為太圓太艷的緣故，它又似乎不像柿子。像是一顆璀璨的水晶嗎？流光溢彩，光華內蘊。還是像一盞圓圓的燈芯？

　　它四周的云煙緩緩地流淌四溢，仿佛一泓青色的水流，微微蕩漾中，殷紅的色澤淡淡地洇染到周遭，層次分明。最外面與地平線相融的那一層，依然是一抹微蹙的青黛。里面一層卻是一簇黑里透紅的光色，好像野地里燃燒的篝火，火焰混合著青色的煙氣，熊熊地釋放出滿是野性的光芒。再里一圈，因為緊靠大紅水晶柿的緣故，顯得光亮而色淡，淡橘色里暈染出淺淺的橙黃。

　　灰蒙蒙的山巒上，籠著的紗幔也漸漸地熏染了一層流淌的光暈，便瞬間生動起來。柳枝褐色的枝頭，竟奇妙地透出一絲兒泛綠的微光。

　　就這么轉頭的剎那間。那枚太陽，或者說柿子。忽然間收斂起了所有的光色，它似乎蛻變成了一團包裹在薄薄紙皮中的火焰，堪堪得就要燃燒噴薄而出。被收斂去光色的云帶再次還原成青灰色，一臉的郁悶與不快。而天地間卻頓時變得明媚亮麗起來，鳥鵲喧嘈，狗吠雞鳴，活潑潑，亂糟糟，一副迎接初陽的歡喜雀躍樣。

　　然而，羸弱的太陽卻未能如愿地掙出那層眼看就要裂開的紙皮。反而被迅速變濃變厚的叆叇云氣所包裹。那枚鮮艷的柿子遽然消失了。天地驟然變得黯然冷冽。云層迅疾地翻滾、撕扯，俄而，某一角云層被撕得變薄開裂，太陽從最薄處砉然擠出，露出了一張十分難看的蒼白的臉龐。壓根兒就沒有一點兒太陽的模樣，沒有金輝、沒有血色、沒有溫度、沒有氣勢。完全是一幅陽虛畏寒的病態的晄白；完全是一幅“暮云收盡溢清寒，銀漢無聲轉玉盤”的滿月景象。如果不是正值清晨時刻，我都差點認為是月亮再次升起來了，就這么一輪冰盤清冷地掛在云幕里，讓寒冷的冬晨更添幾分陰郁。

　　好在這樣的情景并未持續太久，在云層不斷加大的撕裂中，依稀傳來了一道銀瓶炸裂、冰塊破碎的脆響。那輪冰月倏忽消散，一個乳白色的光團躍然天際。漫天漫空被瞬間涂抹了一層耀目的銀色涂料。盡管沒有帶來多少的溫度，但至少讓世界一下子明亮清明了許多，周天的云霞轉瞬間全都換成了乳白色衣衫，遠山近谷的煙靄也稀薄清淡了許多，徐徐透明起來。

　　太陽持續地變幻著色澤，漸漸地由乳白轉為純白、淡黃、麥黃，溫度也隨之慢慢地升檔，慢慢地有了些許暖意，完全不同于夏天的太陽，夏日甫升，即是一團刺目的滾燙的搖搖欲燃的熾白。而冬日即便是升得很高了，也是柔柔軟軟、糯糯恬恬的文靜樣，在時間的調和下，淡淡的麥黃徐徐地散發出慵懶的溫暖，在清冽而堅硬的北風裹挾下，勻勻地揮灑到山峰、河流、樹梢、田埂、溝壑，喜鵲黝黑的翅翼上閃動著烏光，高亢地鳴叫著，不知是由于驚恐還是驚喜；野鴿的頸項間閃耀著靛藍的光澤，咕咕咚咚地一溜兒擠在崖上，暴曬著羽衣上昨夜的寒霜；稠密的麻雀織成一面褐色的舞動的大旗，呼嘯著從一棵樹翻卷到另一棵樹，然后拼命地尖叫，震落了不少絲絲縷縷繚繞著的炊煙。楊槐瘦硬而稀疏的枝稍，不再矜持，在陽光下斜映在阡陌間，寫意出看似意韻無盡，卻又好像毫無意義的抽象圖畫。河面上綴滿了熠熠閃光的金色鱗片，蜿蜒迤邐成一條傳說中的神獸。一個老農兩手背搭著，蹣跚在河畔的田埂上，后面跟著七八只滾圓的綿羊，悠悠哉哉地揀食著埂上的枯草。也不知是老農在放羊，還是羊牧著老農……將近午時，冬日終于將冷峻蕭索的冬景，渲染得有幾分欣欣然、煦煦然，別具一番旖旎柔暖的風情在朔風里蕩漾出些微漣漪。

　　這時候，誰還能想到這無所不能，主宰萬物，孕育生命的冬日，在初升之時竟然是經歷了那么艱難、兇險、撕裂的分娩之痛？

　　□韓德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