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曉聲

　　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，由小說家而至劇作家的例子有不少，如老舍、夏衍、雨果、大仲馬、契訶夫、高爾基等；但反過來并且特別成功的例子卻不多——這是因為戲劇受限于舞臺演出的時長（電影亦如此），難能像長篇小說那般進行從容的文字呈現。

　　陳彥實在是少數例子中的一例。作為劇作家，他成就斐然；作為小說家，他同樣令人矚目。自從他開始創作長篇小說以來，好作品不斷。在他而言，似乎并非什么所謂“跨界”，更像是一位精通雙語的人（這“雙語”也都是他所喜歡的），暫別戲劇語言，改用小說語言講中國故事。他好比是一名優秀的滑雪者——戲劇創作和長篇小說創作，本就是他的一副滑雪板；從前的方向是戲劇高度，現在的方向是長篇小說的高度。我確信，他還會向讀者奉獻功力深厚的長篇小說。

　　為什么是一副滑雪板而非一雙花樣滑冰鞋呢？

　　這是因為，花樣滑冰的場地是人造冰場，并且往往在室內；即便在室外，冰面也有限。故花樣滑冰不符合陳彥所奉行的文學理念。他所執著的文學理念，決定了他必定是一位意在雪原雪嶺之間的馳騁型的滑雪者；任何冰場的面積對于他都未免太小。他的目光在民間，并不在意發自于場館看臺的掌聲和喝彩。

　　我認為，陳彥的長篇小說創作很值得中國文學界研究。他的小說既吸收了戲劇因子，又是非戲劇化的；它們是生活化的，基因是現實主義的。

　　《人間廣廈》是他的長篇新著。他在《后記》中“交代”，起初的書名是“分房”——多么直白的書名啊！但也恰證明了他的滿滿的創作自信。“人間廣廈”這書名也好，多了文學意味。

　　在以往的年代，我當過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的分房委員會副主任。《人間廣廈》中的種種現象、人、事，對于我有不言自明的代入感。

　　一部長篇小說“寫”以往事，有什么現實意義嗎？

　　現實意義大焉！

　　讀了此書的當下年輕人會明白——從前年代的福利，分配往往成大難。

　　《人間廣廈》不但是備忘錄，也是啟示錄。

　　因為各種各樣的“分”，還在進行下去。凡有名利的方面，幾乎都變成了“分配”名利的名利場。分利之幕方落，分名之劇上演。于是，派生出“評”的正劇或鬧劇。若評得還算公正，皆大歡喜。否則，一地雞毛，評的和被評的，都灰頭土臉，得不償失。

　　《人間廣廈》從頭到尾寫到了“分”，寫到了“評”，簡直也可以說寫到了人類社會古往今來乃至以后的一種真相，一個側面。一言以蔽之，社會仍將在“評”與“分”中發展進步，世界仍將尋求文明共同發展的途徑。地球資源、財富分得不好，必使某些國家合久必分；若分得和平，互通有無方面貿易得好，則分久必合。所謂“天下大同”，起碼在方向上是可期的。

　　作為小說，《人間廣廈》在文學上是出色的。它符合對優秀小說的六字評——“鳳頭、象肚、豹尾”。開篇堪稱“鳳頭”，第一行字定了全書的基調。馬彪的出場極傳神，“頭枕著一個方形酒瓶子，里面還有酒在晃蕩”，可謂妙筆。對拿五一的描寫，其妙尤勝——“拿五一卻自始至終沒說話，但作為氣氛組成員，把憤憤不平、怒火中燒的氣氛還是營造得很到位。不僅滿臉肌肉抽動，鼻翼還一呼扇一呼扇地怒不可遏”。他“雖然沒有語言反應，卻表現出一臉更深重的苦大仇深相來，甚至也在試著攥緊隨時準備豁出去的拳頭。只是當有人盯住他的手時，這拳頭立馬會松開，相互揉搓著，又像是在自我按摩”。極顯人物刻畫方面的功力。給我的感覺是，陳彥這位作家，具有一種超乎于陜派作家之上的冷幽默的創作風格。寫到小桃紅這一人物，她評職稱時所面臨的尷尬與委屈，更是以冷幽默的描寫呈現到家了。整部書中，冷幽默片斷比比皆是——把冷幽默的片斷寫得不動聲色，毫無故意性并且特文學特文化，這顯然得益于他的從業資歷，比不得的。

　　至于“象肚”——整整100章，或曰100回，章章有人情世故，回回有生活氣息，當得起！

　　“豹尾”？——第九十九回，寫負責分房的滿庭芳，突然收到一個老頭撞樹的段子，也想找一棵樹，把僵硬的脊背撞一撞，好早日融入“諸神”煙火。常相會卻突然出現在他面前。他想撞哪棵樹，常相會就阻攔在哪棵樹前。撞一棵，擋一棵，連樹也是撞不成的了。

　　因為負責分房，他結下仇家了。

　　“連樹也是撞不成的了。”

　　多好的片斷呀！多好的9個字呀！

　　冷幽默雖然是《人間廣廈》的一種顯然的敘事風格，另一種風格卻在那“冷”的下面分明存在，便是“暖”。作家的感情態度，始終傾向于在“分”和“爭”的明濤暗流之中處于“下風”的人，對弱勢者滿懷同情。作家心中有悲憫，他對社會分配制度持相當理想主義的主張。

　　而我認為，一個對人類社會存有理想信念的作家，遲早會用自己的作品證明——人類永遠需要那樣的文學。

　　陳彥的戲劇成就和小說成就，是陜西戲劇界和文學界的光榮；他是值得同行和讀者尊敬的一位作家。我對這位腳踩戲劇和小說所搭配的一副滑雪板的同行十分欽佩。從他的作品中，總能獲得一些有益的啟發和心得。這使我在讀他的作品時，油然地心懷感激。